当年,汉高祖铲平最后一个异姓王英布,自以为天下大定,因而衣锦还乡,唱出了感动中国、感动历史的《大风歌》。光武帝也有类似的事迹,建武十七年十月,刘秀荣归故里,乃免除徭役,修宗庙祠堂,改建旧宅,设为皇帝故居;又回到自己当年种地的田间参观游览,细问农桑,乃至换衣下田亲事稼穑,感受着脚下湿润的泥土,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耕读时光,不由倍感亲切,感慨万千,随即又置酒作乐,赏赐父老宗亲。这正是往事历历在目,数不尽的滋味齐上心头,刘秀虽无法完全体会高祖的慷慨与悲凉,却也华丽丽的生出了一腔豪迈之气,自觉天地在我心,未来在脚下。
宴席间,舂陵刘氏的几个大婶大妈于酒酣耳热之际,不由八卦起了她们这位从小看着长大的家族之光:“文叔少时谨信,不擅应酬,性情亦柔顺率真,不意今日竟能如此!”
是啊,谁能想到,当年舂陵乡下一个老实厚道、柔顺率真的农夫,竟有一天能当上皇帝!我们看历朝历代的开国君王,嬴政、刘邦、曹操、刘备、司马懿、赵匡胤、李世民、朱元璋,哪个不是雄才大略、刚强大气的枭雄,刘秀站在他们身边,感觉就像一个异类,怎么也不像同道中人。
然而,刘秀在旁听闻,却不以为忤,反哈哈大笑道:“吾治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凭啥开国帝王就要刚,我刘秀偏偏要不走寻常路,以柔道来治天下。
问题来了,柔道,何谓柔道?当然不是奥运会项目。真要弄清楚,我们来看建武十二年东汉基本完成统一大业后,刘秀的一系列所作所言吧。
建武十六年,刘秀遣使解散了各郡流民盗贼,给他们土地、粮食,让他们安心生产;并实施度田,着力解决日趋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
天下事得之于疏,而失之于密,故治盗之法,在缓不在急——再大的盗,从前也是良民,王莽不懂这一点,所以把良民整成了盗贼;刘秀懂得这一点,所以能把盗贼变成良民。这才是真正的“天下无贼”。至此,天下大定,牛马放牧,单车露宿,道无拾遗,夜不闭户,一片升平景象。
自舂陵起兵,刘秀跨马操兵,行伍倥偬,已十余载矣,每一发兵,不觉美须鬓发如霜,每一用武,便有亲朋勋旧故去,好不容易天下太平,却只见秋风四起,人事全非,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刘秀真的再也不想打仗了。在他心中——
只愿投戈讲艺,马放南山;只愿息兵论道,百姓万全;只愿时光静好,家国平安;只愿天下美眷,岁岁年年。
有一次,皇太子刘疆向刘秀请教兵法、讲讲当年的征战事迹,刘秀却仰望星空,脚踏实地,一声长叹:“昔卫灵公问圣人以攻战,孔子不对。此事非尔所及也!”而也就是因为这件事,让刘秀起了改立太子之心,刘秀发现,刘疆对军事显得过于热衷,常常表现出日后要开疆拓土、扫平四方蛮夷的想法,刘秀对此很无奈,他虽然是个军事天才,但多年的南征北战、血腥杀戮、万民涂炭、生离死别,已让他对战争厌倦到了极点;而刘疆对于武力与功业的极度渴望只让刘秀感到绝望,他不敢想象自己百年之后刘疆会干些什么,会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什么。
事实上,刘秀此前的废后之举,并不完全是因为对阴丽华感情更深(不然何必要等十几年),而是因为他想要换太子,但想要成功换太子就必须先换掉皇后,否则如刘邦、万历那般只想换太子而不敢换皇后,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所以,刘秀一定要换皇后、换太子,以延续自己的施政方针。据史料记载,汉平帝时天下尚有人口五千九百多万,可几十年的内乱一折腾,只剩了一千万不到,后经多年休养生息,至建武末年,天下人口还只剩两千一百多万而已,并未恢复元气。当此之时,天下疲耗,人心思定,为苍生计,东汉帝国至少要保证近百年的和平发展时期才行。
刘秀为何要废郭氏而立阴丽华为后?
自古知兵者不好战。只有真正了解战争实质的大军事家,才真正明白战争对于民众的巨大伤害。是故善战而不好战,圣人是也。
另外,刘秀多年经略北方,他修造了一种战车,可驾数牛,上作楼橹,置于塞上,以震匈奴。不久匈奴便因内斗分裂为南北两部,南匈奴内附,东汉拓地千里,时人见之,都议论说:“谶言汉九世当却北狄地千里,岂谓此邪?”至建武二十七年,北匈奴也终于服软,遣使来与汉朝和议,不料臧宫、马武二人坚决主战,他们上书道:“胡人贪利,无有礼信,穷则稽首,安则侵盗。北匈奴今连年旱蝗,赤地千里,草木尽枯,人畜饥疫,死耗大半,不当中国一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岂宜固守文德而堕武事乎!今不如以厚利诱高句丽、乌桓、鲜卑攻其左,发河西四郡、天水、陇西羌胡击其右,如此,北虏之灭,不过数年也。臣恐陛下仁恩不忍,谋臣疑惑,以至万世刻石树碑、流芳千古、比肩汉武卫霍之功而不能立于当代圣世也。”
可刘秀却下诏回复道:“《黄石公记》曰:‘柔能制刚,弱能制强。舍近谋远者,劳而无功;舍远谋近者,逸而有终。今国无善政,灾变不息,百姓惊惶,人不自保,而复欲远事边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且北狄尚强,而屯田警备,传闻之事,恒多失实。诚能举天下之半以灭大寇,岂非至愿!苟非其时,不如息民。”
看来,刘秀所谓柔道,其实也就是一种儒家思想与黄老思想的杂糅。他在教育上特别注重儒学与风俗教化;在政治上则严以察吏,宽以驭民;在文化上则敦厉名实,尊崇节义;在经济上则加强社会福利制度,释放奴婢,救助贫民、轻徭薄赋(刘秀时田租为三十税一,为封建王朝最低)。最厉害的是,刘秀真正做到了精兵简政,他竟然罢州郡兵,复员百万,以缩减国防开支,恢复生产;又省郡十三,并县四百、裁汰掉了政府90%的官员(只这一点惊世骇俗,它意味着国家行政开支可以缩减90%让利于民,史称“费减亿计”。这可是超越了多少时代的行政高效!实在令人惊叹。)
看来,刘秀作为一代明君,是真正做到了尽职尽责,爱民如子;他不爱饮酒,不喜奢侈,甚至不好女色,后宫妃嫔人数还不如乡间的一个小地主;他唯一的爱好,除了读书,便是工作——他当农夫的时候便钻研稼穑,当将军的时候则勤于军务,当皇帝的时候自然就勤于国事,史书称其理政之勤,往往清晨视朝,日仄乃罢,完了还要召集公卿、学士讲论儒家的经学义理、探讨儒家的治国之道,常常夜半方寐,皇太子刘庄劝他注意身体,刘秀却道:“我自乐此,不为疲也!”(成语“乐此不疲”典出于此)颇有些孔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味道。
于是,上承光武数十年励精图治之余绪,东汉帝国在“明章盛世”(第二任汉明帝与第三任汉章帝)之后,中国南部大开发,社会经济呈现出空前繁荣之景象。人口达到六千余万,耕地达到七亿余亩,全国每个农业劳动力每年生产谷物一千余公斤,人均占有粮食约三百二十公斤,此经济成就已远超“文景之治”(据《后汉书仲长统传》,东汉中后期农田亩产达到九十公斤,比西汉高出一倍多),直与后世的“贞观之治”看齐。就算到近代,我国的农业劳动生产率也一直在这个水平线上下徘徊。也就是说,东汉一朝已将中国古代小农经济带到了巅峰状态。
当然,所谓物极必反,由于刘秀过于提倡偃武修文,结果导致其后世帝王没能体会他“苟非其时”的真意,而在国势强盛之时,仍然不事扩张,反将北方百姓多迁南方,而徙异族进入内地,进一步加剧了民族矛盾与土地紧张,并使得北边并、幽、凉三州胡多汉少(西汉盛时,三州尚有近九百万汉人,至东汉盛时,仅剩三百万),政府控制力迅速减弱。董卓之乱与五胡乱华皆由此萌芽。
事实上,东汉一朝边患从未停止,但政府却极其忽视军队建设,多次裁减兵员,甚至逐渐放弃了秦汉以来的地方民兵训练与演戏制度(都试)与军功激励制度(军功爵制),以至后来朝廷实在缺兵,竟每年征发各郡死囚携妻儿老小去北边屯戊,其兵员军事素质之低下可想而知。所幸东汉中前期国力雄厚,其名将又个个不俗,能将一群羊带成狮子,这样才在对外战争中得占上风。
看来东汉一朝风俗虽美,上下皆敦厚信义,为历代之最,却毕竟少了些勃勃生气。当然这对内地老百姓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儿,和平发展才是硬道理嘛!更重要的是,东汉上承西汉,对于北方胡族有着强大的心理优越感,认为无需强力军备,也可轻松搞定他们,这种优雅的自信是东晋以降的中国人所不具备的,所以我们后世愤青才觉得难以理解。
其实关于治国,刘秀太学本科修习的《尚书》上有这么句话:“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我觉得这句话太棒了,这国家就跟人生一样,需要张弛有道。太松了就要紧,太紧了就要松,这样才有弹性。
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二月初五,刘秀在一种几乎疯狂的工作状态之中去世了,享年六十三岁。不久,皇太子刘庄即位,是为汉明帝。群臣又奏谥刘秀为光武皇帝,庙号世祖。谥法曰“功格天下曰光,克定祸乱曰武。”这两个字实至名归。至三月初五,光武皇帝的灵柩被薄葬于洛阳城北的原陵(在今河南省孟津县白鹤镇铁谢寸西南),头枕黄河,脚踏邙山,永远的睡去了。
刘秀的陵墓很寒酸,高只六丈六,要知道秦始皇陵高五十丈,汉武帝茂陵高二十丈,汉陵的平均水平也有十二丈;但他们谁也无法遮挡光武帝刘秀的光芒,他这一生,以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做到了,他通过他一生艰苦卓绝的攻战与经营,终于在他身后留下了一个扬帆启航的中兴大汉。前方风光,更加明媚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