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嘉祐七年(1062)正月二十八日,司马光向宋仁宗上了一道奏议,大意是奏请朝廷整顿汴京街市、勾栏的女相扑表演,因为这类女相扑节目,就如后世车展女模的走秀、电视剧《武媚娘传奇》的挤胸镜头,露的肉太多了,有伤风化。
宋仁宗奖赏女相扑手,为什么却激怒了司马光?
相扑,现在是日本的国技,但在八百年前,则是宋朝最流行的大众体育运动之一,不但城市中有日常性的相扑商业表演,还出现了全国性的相扑竞技大赛。汴京、杭州等城市的瓦舍勾栏,每天都有艺人表演相扑节目,并向观众收取门票。南宋后期,杭州最有名的相扑高手有“周急快”、“董急快”、“王急快”、“赛关索”、“赤毛朱超”、“周忙憧”、“郑伯大”、“铁稍工”、“韩通住”、“杨长脚”,等等。这份名单收录在南宋笔记《梦粱录》中。
临安城护国寺南的高峰露台,则是一个相扑擂台,经常举行全国性的相扑锦标赛,登台竞技的相扑手来自“诸道州郡”,都是各州选拔出来的好手。获胜者可得到奖金、奖杯、锦旗,只有“膂力高强、天下无对者,方可夺其赏”。冠军的奖品,包括“旗帐、银杯、彩缎、锦袄、官会(会子)、马匹”。宋理宗景定年间,曾有一个叫做韩福的温州相扑手,因在相扑锦标赛中“胜得头赏”,得以“补军佐之职”。
最让后人有理由觉得新奇的是女相扑比赛。不难想象,女相扑肯定是很香艳的,甚至可能“很黄很暴力”。从出土的宋代相扑陶俑、宋墓壁画的相扑图来看,男相扑手都是赤裸上身,下体只包裹一块布条,展露出矫健的肌肉;女相扑手即使不是像男相扑手那样袒胸露臂,也必定是穿着极节约布料的紧身衣,曲线毕露是毫无疑问的。
《水浒传》第一百零四回描写了一场男女混打的相扑较量,女的叫段三娘,男的叫王庆:“那女子有二十四五年纪,她脱了外面衫子,卷做一团,丢在一个桌上,里面是箭杆小袖紧身,鹦哥绿短袄,下穿一条大档紫夹袖裤儿,踏步上前,提起拳头,望王庆打来。王庆见她是女子,又见她起拳便有破绽,有意耍她,故意不用快跌,也拽双拳吐个门户,摆开解数,与那女子相扑。”从小说的描写看,这女相扑手穿了紧身衣。
《水浒传》虽然是成书于明代的小说,书中所述未必尽符宋朝事实,但女相扑表演赛确实是宋代瓦舍中很常见的娱乐节目,而且女相扑手的着装也要比小说中的段三娘更惹火。
话说嘉祐七年正月十八日,正是元宵期间,汴京市民闹花灯,按照宋朝的惯例,宋仁宗出宫与民同乐,驾临宣德门城楼,“召诸色艺人,各进技艺”,其中便有女相扑表演赛。这些女相扑手着装火爆,因为司马光后来用“妇人臝戏”来形容表演。
诸色艺人的精彩表演结束后,宋仁宗很高兴,吩咐“赐与银绢”,犒赏艺人,女相扑手也得到赏赐:“内有妇人相扑者,亦被赏赉”。皇帝此举,激怒了司马光。十天后,即正月二十八日,司马光便上了一道《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婉转地批评了仁宗皇帝。
司马光认为,“宣德门者,国家之象魏,所以垂宪度,布号令也。今上有天子之尊,下有万民之众,后妃侍旁,命妇纵观,而使妇人臝戏于前,殆非所以隆礼法,示四方也。陛下圣德温恭,动遵仪典,而所司巧佞,妄献奇技,以污渎聪明。窃恐取讥四远。” 当然,司马光不可能直接骂皇帝“不成体统”、“贻笑四方”,而是说他受了“巧佞”之臣的误导。
因此,司马光强烈建议:“若旧例所有,伏望陛下因此斥去;仍诏有司,严加禁约,令妇人不得于街市以此聚众为戏;若今次上元,始预百戏之列,即乞取勘管勾臣僚,因何致在籍中,或有臣僚援引奏闻,因此宣召者,并重行谴责,庶使巧佞之臣,有所戒惧,不为导上为非礼也。”
翻译一下,司马光的意思是说:一、如果元宵节在宣德门广场举行女相扑表演,是一直以来的旧例,那么请皇上将这一惯例废除掉。二、请皇帝诏令有司,出台禁令,禁止民间在街市上表演女相扑节目。三、如果并无旧例,那么请朝廷调查这一次是什么人安排了宣德门广场的女相扑表演,必须对他们“重行谴责”,以使巧佞之臣今后不敢再引诱皇上做出有违礼制的事情。
站在一名现代人的立场,以及一名儒者的立场,我对司马光的意见,既有赞同之处,也有不能赞同之处。在宣德门这么庄重、严肃的场合,安排身材火辣、着装清凉的女相扑手“肉搏”,让一国之君领着一帮朝廷命官观赏这么粗俗、轻佻的表演,确实与礼不合,不成体统。司马光完全有理由要求皇帝与政府官员今后不得在公共场合观看有失身份的节目。
他提议查处诱导皇帝的巧佞之臣,也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这些人让君主摆脱了礼教的严格约束。毕竟,在君主制时代,君主作为道德礼仪的象征,不可以任性。在礼制上,理当严格限制君主的自由。
但是,司马光建议有司查禁市井间的女相扑,则是多管闲事了。女相扑不过是市民自发的娱乐文化,并不需要担负沉重的礼教功能,它可能有些低俗,但那是小市民的趣味所在,何妨尊重?儒家讲究“礼不下庶人”,并不以严格的礼制要求市井小民。
司马光的《论上元令妇人相扑状》进呈御览之后,宋仁宗到底给予什么反馈,我没有查到,不过可以通过其他史料记载略为推测。记述北宋后期汴京风俗的《东京梦华录》,描绘了东京元宵节的诸般热闹,却无关于宣德门前女相扑表演的记载,看来官府应该废止了女相扑手献艺宣德门的旧例。
但民间的女相扑表演应该并未受到限制。因为另据《梦粱录》和《武林旧事》,南宋杭州的瓦舍勾栏内,一直都有女相扑比赛:“瓦市相扑者,乃路岐人(民间艺人)聚集一等伴侣,以图手之资。先以女飐(即女相扑手)数对打套子,令人观睹,然后以膂力者争交。”这些收费的商业性相扑表演赛,通常都以女相扑比赛热场,招徕观众入场,然后才是男相扑手的正式竞技。
《梦粱录》和《武林旧事》还收录了杭州瓦舍好几位女相扑手的名号:“赛关索”、“嚣三娘”、“黑四姐”、“韩春春”、“绣勒帛”、“锦勒帛”、“赛貌多”、“侥六娘”、“后辈侥”、“女急快”等。这些女相扑手跟男相扑手一样,在“瓦市诸郡争胜”,并且打响了名头。显然,宋朝政府并没有对民间的女相扑作出禁制。
不过,宋朝之后,市井间再也未闻有女相扑之娱乐,甚至连瓦舍勾栏这样的城市娱乐建制也消失在历史深处。这可能是宋后的元、明、清三朝,礼教对于庶民的束缚、国家对社会的管制趋向于严厉的原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