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元前三世纪战国中晚期的中国总人口,按照史学界普遍的估计,应当在三到四千万的规模上之间,其中秦国约有500余万人,赵国约有300余万人。
一场战争结束后,仅仅被敌人屠杀的战俘就有45万人,还是宝贵的青壮年男性,这听起来确实骇人听闻。这就是当年的长平之战。
长平之战的古战场,中国人已经打扫了2278年
司马迁撰写的这些内容,尤其是涉及到兵力的数字,真的可靠吗?
这个疑问可不是今天才有的,在长平之战结束后的两千多年间,就不断有后世古人对此产生类似的质疑。
2
1995年5月12日上午,山西省东南部的高平市永录乡永录村。
村民李珠孩、李有金父子正在位于韩王山西麓将军岭杨家山下自家承包里梨园里翻耕土地。没想到,他们不断从地下刨出人体骨骸,随着坑越挖越大,暴露出来的尸骨也越来越多,且其间还有青铜质地的箭头、钱币等物,有些箭头就嵌在骨头上。
坑中尸骨呈无规则层层叠压,有的是仰面,有的是侧面,有的则是俯身,有的头骨与躯干分离,甚至还能明显看出骨骸上有钝器、刃器、石块造成的创伤,场面触目惊心。
李家父子不知道地底下还有多少尸骨,不敢再挖下去了。
消息传开后,被迅速上报山西省考古研究所,同年10月下旬,考古发掘正式开始,最终确定一个长11米、宽5米、深1.2米的尸骨坑,还出土刀币17枚、铜镞2件、铜带钩1件、铁带钩1件、铁簪1件、陶盆口沿残片1件。
随后在这个尸骨坑西侧,工作人员还探测到一个宽3~4米、长55米,规模更大的尸骨坑。
这就是永录尸骨坑。
这个尸骨坑的发现,是1995年及随后几年,在考古学和历史学界,以及在社会上比较有震动性的事件。
3
随后一年,考古研究所提交两份发掘整理报告,确定这些尸骨就是战国后期秦赵长平之战结束后,被秦军屠杀的赵军士卒。
考古人员从坑中共清理出130具遗骸,其中60具有头骨无躯干,或头骨与躯干分离。14具属于被钝器或石块砸死,可能属于被活埋的仅有一具。
这个现象说明,这些赵军并非被活埋,而是先被集体处决之后,再抛尸于此。
在战国时代,武将还没有建立起“杀降不祥”的道德谴责意识,商鞅在秦国推行军政改革中的军功爵制度,又是以敌军的首级作为统计战果和评定赏罚的标准依据。
商鞅的《商君书·境内》里,明确记录点验首级的程序:
…五人一屯长,百人一将。其战,百将、屯长不得,斩首;
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
…能攻城围邑斩首八千已上,则盈论;
野战斩首二千,则盈论;
吏自操及校以上大将尽赏。
…以战故,暴首三,乃校,三日,将军以不疑致士大夫劳爵。
在永录尸骨坑中发现的这些尸首分家的骨骸和没有躯干的骷髅头,就证明了这种制度的确在秦军得到充分的贯彻。
4
覆盖在尸骨堆上的封土,是经过两千年形成的沉积土层,却仅有一尺厚,使李家父子能轻易刨出骨骼。工作人员通过对坑体的不规则形质和周围自然土质的考察,发现这并不是一个为了填埋尸体而专门挖设的坑,而是一处天然低洼凹地。
这些结果说明,当初秦军处决赵军战俘后,对打扫清理工作非常敷衍,他们没有专门挖掘填埋赵军尸体的深坑,而是本着就近、就易的原则,将尸体抛入附近的沟渠等地势低洼处,草草掩埋,填覆其上的这点薄薄浮土,甚至还不能把尸体完全盖住。
随后两千多年间,长平古战场经常会在入夏汛期的一场瓢泼大雨过后,地表浅层土壤被雨水冲走,不断有尸骨和兵器露出。以至于留下了诸如“露骸千步,积血三尺,地名煞谷(《省冤谷记》)”之类的记录。
本该活人住的地界上,隔三差五老能见到死人骨头,尤其每到凄风苦雨惨雾愁云之际,总有难以计数的骨骸从土里面露出来,仿若冤魂厉鬼正从阴曹地府里往外爬,欲向后世活人哭诉其横死之悲屈,实在是让人瘆得慌。
5
景龙二年(708年),唐朝刚刚经历过“神龙政变”,武则天被逼退位,还政于李氏皇族。作为才二十出头的青年皇族子弟,李隆基在这年出任潞州别驾。
潞州的治所就是今天山西长治。
长平此时已改叫“高平”,是隶属泽州的一个县,北边与潞州相临,是从长安、洛阳两京出发,前往潞州行程中的必经之地。
李隆基在途径高平时,已经对当地“暴骨野莽,冤抑之气过甚”的情况有所,通过探问宿老村夫,得知在县城以西五里的谷口,尸骨麇集最多,“夜半常闻鬼哭悲泣之声”,以至于周边地名就叫“煞(杀)谷、哭(骷)头、头颅山”。
其中头颅山就得名于建在旁边的“白起台”,他其实是一处“京观”:把敌军的尸体、尤其是砍下来的头颅高高堆起,封土夯实垒成方锥形高台,以此炫耀自己的军威武功。
十五年后的开元十年(723年),李隆基正是38岁的春秋鼎盛之年。
这年正月,他自东都洛阳出发,巡行潞州,一路上慰孤问寡,体察民情,“宣风问耆艾,敦俗勤耕桑”,保持着锐意踌躇的进取明君心态。
他看到高平当地尸骨依然如故,于心不忍,派人将尸骨收集后重新葬殓,并“择其枯骨中巨者”,拼成一副完整的骨架,拌泥充填,塑成一座骷髅王神像,连戾气太重的地名也都改了。
“唐明皇幸潞州,见头颅似山,骸骨成坵,触目伤心,敕有司掩埋之,鸠工建庙,颜其额曰‘骷髅庙’,易其谷曰‘省冤谷’,春秋祭祀,守土者亲诣致祭,历代相因。”(《高平县志·重修骷髅庙碑记》)。
李隆基的举动,就是以皇帝的九五之尊,亲自主持一次对长平之战被杀赵国士卒遗骸的官方公祭仪式,安抚人心,冤有头债有主,恳劝这些泉下亡魂不要惊扰当地百姓。
6
随着时间推移,在时隔三四百年后的北宋和金朝,高平周边又有大量尸骨被雨水冲涮出来,或被当地村民在耕作时刨出。
在金朝皇统元年(1141年)出任高平县令的王庭直,写过一篇《省冤谷记》,里面提到两件事:
“旧宋运判马城,经过此地,移檄县僚,收拾遗骸。于谷口凿坑深阔,以左右前后沟壑数十里暴露之骸,毕集而掩葬,仍于所掩地启坟祭之,使后人不践履尔。
…继有老农王姓者告:诣去谷十里余,为雨水所崩,岸崖颓裂,露骨数车,愿收而掩之。爰即具礼,尽载于坟围。庭直率本土士众,携酒肴,奉香火,张声乐,具服祝,谨诣其谷,吊以祭之。”
但这还远远不算完。
到了明朝初年,著名谋士刘伯温经过高平,看见当地出土的青铜古兵器,写了一首《长平戈头歌》:
长平战骨烟尘飘,岁久遗戈金不销。
野人耕地初拾得,土花渍出珊瑚色。
后延至明朝中期正德年间,出任山西布政使司经历的李梦阳经过此地,在其诗作里记录的当地景象,又是“白骨蔽丘原,霜风慘阴晦”了。
在明朝万历年间,借修缮骷髅庙的机会,由当地官府出面,又组织了一次对骨骸的集中葬殓。
时间再往后延续一百余年,清朝雍正十二年春(1734年),工部屯田司员外郎朱樟外放泽州知府,他到任后,写了一首题为《长平箭头歌》的叙事诗:
绿衫小吏倚驿门,箭头拾自王报村。
土花晕碧古血死,剩此寸镝鸣秋冤。
钝鏃三棱露骲脊,挟诈杀降谁画策?
毒雨崩城战垒堕,犹见沙堧未埋骼。
7
不断被雨水冲出,不断有后人重新掩埋,周而复始,赵军士兵的尸骸,就仿佛某种生命力极端顽强的植物,永不停息地从长平古战场的土壤里滋生出来。
1995年发现的永录尸骨坑,不过是这个已持续2200多年轮回的再现。在95年之后的十多年里,又陆续发现17处规模不等的尸骨坑。2011年5月,在永录乡后沟村发现的一处,规模大约是永录坑的四倍。
只不过,出于人道主义、防止尸骨暴露在外受到风化破坏、以及照顾当地民众情绪等综合因素,除对其中两处做小型探方挖掘外,对其他尸骨坑都没有实施发掘整理。
不必再惊扰这些在地下沉睡两千年的赵军亡灵了。然而必要提及的是,上述这些已知考古遗迹和文献依据,很可能还是冰山一角。
近年对周边村民的探访中,得知了几个让人颇感惊愕的事:
其一,当地村民在1982年整地盖房时,就从地下刨出大量人体尸骨、马骨、青铜质地的箭镞和戈。
尸骨越来越多,而且还刨不完,村民害怕被冤鬼缠身,不敢再刨下去,他们就在已经平整出来的土地山盖房,挖出来的尸骨都扔到河里或运到远处择地填埋了。
如果从公元前260年长平之战结束算起,我们中国人打扫战场,已经足足扫了227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