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的研究,说是汗牛充栋或许都略显保守。作为安史之乱的主角之一,关于安禄山的种种研究,涉及政治史、民族史与宗教史,甚至在医疗史中也颇有篇幅。北京大学文博学院的沈睿文先生新著《安禄山服散考》则是学界对安禄山的最新研究。此书分十一章,另有附录两篇,据绪言“这是一个杂色拼盘,将不同的碎片拼接在一起”。诚如斯言,全书涉及祆教、道教、医药、房中术、陵寝及政治史诸多方面,这个杂色拼盘通过安禄山为线索,勾勒了隋唐时期的一个隐蔽而极富趣味的物质世界。
安禄山到底有没有服散
友人周君言:“安禄山真是个奇妙的存在,藩镇、丝绸之路、突厥、粟特祆教、佛教,现在又加上道教,各流派研究者都能在他身上抠出点有用的东西。”确实如此,安禄山的复杂性,虽不能说空前绝后,恐怕也是独树一帜了,玩笑来说,是大胖子肉多够分。《安禄山服散考》可算是把安胖子身上已经被分割殆尽的肉又用剔骨刀细细清理了一遍。
安禄山服散的证据
孟子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释名》曰:“澜,连也。言波体转流,相连及也。”本书之澜之相连及,则是安禄山的服散。
服散,是指服用五石散,也多用来代指服食丹药的,这是魏晋以来华夏士大夫的风尚,与祆教高层、粟特人安禄山看似毫无关系。沈睿文通过安禄山身体病症的种种表现、唐玄宗所赐药物及赐浴华清池等记载,判断安禄山这一祆教高层也服食丹药,此行迹颇类唐士大夫。服散这一行为,在沈睿文看来是安禄山借机亲近自诩为道教皇帝唐玄宗的一种方式,也是蕃将逐渐浸染华风的体现。
服散须解散下石,不然就会出现严重的病症,如身体溃烂、目盲、性格暴躁等等。书中认为,安禄山似乎并不清楚如何解散,这导致了他最后的死亡。解散之法,唐玄宗十分清楚,也知道解散不及时会导致的后果。沐浴是解散方法之一,沈睿文提到:“在天宝十四载,就在安禄山兵反前夕,唐玄宗赐书安禄山:‘为卿别治一汤,可会十月,朕待清华清宫。’”他认为唐玄宗对安禄山赐浴华清池,就是有解散的意图,同时也是一种对安禄山的控制。
与赐浴华清池类似,书中提到唐玄宗给安禄山的赏赐中有不少解散的药物,诸如鲫鱼、桑落酒、马酪是针对服散后的下痢;清酒治疗石热;金石凌汤也是解散的重要药剂。同时玄宗还派遣药童昔贤子到安禄山宅邸煎药,沈睿文认为这一方面说明安禄山对解散法不熟悉,另一方面也是“透露了唐玄宗并未告知安禄山解散下石去火毒的具体方法”,其中或许有玄宗通过解散来控制安禄山的意图吧。
正是通过考察安禄山服散的情况,沈睿文展现了安禄山一方面在幽州利用种族特点与宗教宣传,自拟为斗战神,凝聚胡族;另一方面在唐廷利用服散接近唐玄宗并取得信任的双重策略。同时,也展现了唐玄宗作为道教皇帝利用道术来控制安禄山的企图,虽然历史告诉我们,这种控制并没有消弭安史之乱。
唐太宗《温泉铭》拓片(局部),藏于巴黎国立图书馆。
是糖尿病,还是五石散?
这里的论述中,有两个问题,第一,安禄山真的服散了吗?第二,赐浴华清池是为了解散吗?
安禄山是否服散,史籍并无明文,沈睿文的立论依据基本都属于旁证。《旧唐书》中记载安禄山“以体肥,长带疮。及造逆后而眼渐昏,至是不见物。又着疽疾。俄及至德二年正月朔受朝,疮甚而中罢。以疾加躁急,动用斧钺,严庄亦被捶挞,庄乃日夜谋之”。《新唐书》《资治通鉴》及《安禄山事迹》中所载大体一致。沈睿文以长疮病疽、目昏不见物及性情暴躁为安禄山的三个重要特征,而且这三个特征也都符合服散失节制造成的病症。
只是,细细想来,难道只有服散失节才能导致这三种情况吗?或许还有另外的解释,即糖尿病。有论文讨论过安禄山与糖尿病的关系,可惜文章中语焉不详,没有什么深刻研究。沈睿文也注意到了这篇文章,但认为唐人已经认识到了糖尿病,时称消渴症,并有《消渴论》一卷。史书中也记载了马周和邓玄挺得消渴症的情况,故而安禄山若是得糖尿病应该会写明。
不过,稍加注意,古人命名为消渴症的糖尿病,症状多为口渴多饮而体貌消瘦,看似与重达三百多斤的安禄山没什么关系,但这仅仅是糖尿病某一类特征,而非全貌。实际上越是肥胖的人越可能患有糖尿病,得了糖尿病也不一定都消瘦,有种说法即减重就是降血糖。而且糖尿病也会导致视力下降(目昏不见物)、皮肤感染、糖尿病足(长疮病疽)等病症。糖尿病人因为胰岛素分泌迟滞造成低血糖,同样会导致脾气暴躁。如此看来,说安禄山服散可以,那说安禄山得了糖尿病也行。糖尿病中的2型糖尿病多是中年发病,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史书这些症状多是指中年至晚年的安禄山。
前面列举沈睿文认为是解散之用的药物,但这些药物也颇能对应2型糖尿病的一些症状。鲫鱼、桑落酒与马酪,在沈睿文看来是针对服散后的下痢,而糖尿病人容易出现植物神经紊乱也会导致下痢。金石凌一物,早就失考,它的作用也不仅是解散,实则沈睿文书中第147页注2中就提及元稹《为令狐相公谢赐金石凌红雪状》,此状中说金石凌可以用来解暑,想想安禄山的体重,就知道解暑对安胖子而言是多么重要了。
其实,以上论说安禄山患有糖尿病也不过是推论,沈睿文论安禄山服散也是推论。如果以推论来作为关键的论述,还是颇为冒险的。
华清赐浴真能解散吗?
抛开服散、糖尿病的纠结,我们再来看看华清池。白居易《长恨歌》中说:“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华清洗浴在唐人眼中是颇为香艳的。那三百多斤的大胖子安禄山在华清池洗浴真是为了解散吗?答案不像服散与糖尿病那么模糊,绝对是否定的。
在此书中,沈睿文常引医书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但恐怕并没有细细看过,仅电子检索而得。如第171页引唐代医书《外台秘要》卷三七云:“凡药石发,宜浴。浴便得解,浴讫不差(瘥)者,乃可余疗。若浴不差(瘥),即得依后服葱白、麻黄等汤,诸随身备急药目新附。”沈睿文径以此论华清沐浴是为了解散。然而,稍稍翻检《外台秘要》卷三七《饵寒食五石诸杂石等解散论并法四十九条》,触目皆是“急与冷水洗”、“宜冷水淋头并洗之”、“冷洗”、“淋以冷水”、“冷水洗”云云。的确,沐浴是解散之法,但不是温泉浴。据医书言,五石散等诸石散服用后,会有石热,导致浑身发烫,这时候就需要降温,如果还用温泉浴解散,大概算是自杀吧。
还有,在沈睿文的论述中,安禄山并不知道如何解散,这让我有点诧异。解散之法,在魏晋以降流传甚广,唐初编纂的《千金翼方》、《外台秘要》等医书中都有对历代解散方极为详细的记载。就算安禄山是粟特人,中文不佳,但他手下并非没有能人。被陈尚君先生称为“安史之乱叛方最重要的文献”的《严复墓志》记载了严复等人利用华夏传统的星象及五德终始学说为安禄山造势的过程,有这样的人在身边辅佐,安禄山会不明白如何解散?我估计沈睿文有点推理过度了。
虽有服散、糖尿病的两可推论与温泉解散的错误,沈睿文先生的这部书通过历史细节、考古材料,为我们描绘出一个复杂、狡猾但也多姿多彩的安禄山的生命形态,我想这就是一个成功。